前言:
这篇文章是土家野夫新书《国镇》的第一章节,文中的国镇是一个虚构的地名,但却有着真实的小镇原型。
佛宝山、齐岳山、清江,都是巴人文化的重要标志,也是鄂西灵秀山川的代表符号。
捧读野夫的小说,会让人对这一方山水生出别样的遐想。
一个小镇的成型,完全像是一个漫长的隐秘,很难找到它的起点。
即便在中国,这样一个向来注重史传的国度,国史县志甚至族谱都很发达,但我们依旧无法探知一个小镇的成长历程。
谁是第一个来此驻脚,立屋安身的人?他为什么相中这一片水土?
谁是第二个路过小憩、流连不去的人?他又是怎样截留或迎娶了哪个女人,决定在此埋锅造饭,繁衍生息?
所有这一切叙事,都像造物之初那样的渺茫。往往要到若干辈人都风化于土之后,凌乱搭建的棚屋,渐次形成街道巷陌,各家各户都散枝开叶之后,似乎才有人开始打量这个小镇,开始思索其前世今生。实际上这时,小镇的身世,已然仿佛一个孤独存活的百岁老人——其往事已无旁证,且再也难以追溯了……
国镇,就是这样一个所在。每一代睁眼打量这个小镇的孩子,看见的都是它基本成型后的模样。国镇像皇天布局之时,刻意点下的一粒棋子,天生就是一个绝好的气眼。没有它的兀然存在,这一方水土就是一个死局。
国镇位于鄂省最西南角的边陲上。在上古,属于巴国的腹地。湖湘子弟若要从陆路入川,这里是必经之所。自古这里都是北方朝廷南下平乱的要道,历朝历代的君主,都只能在此设土司自治。雍正以后,强行改土归流,这里才有了外来的流官。这里进则北望中原窥视神器,退则转战山林,龙潜大野。因此,早在明朝初年,这里就有了屯戍的营哨卫所。据说最初派驻的总兵姓国,其所在的营盘,便唤之曰“国营”。
但上街世代居于此的蛇医朱叫花,却说那总兵姓朱,是他的先祖。因为姓朱的是明朝的皇族,谓之国姓爷,故而这里唤着“国营镇”。
年底,国营镇一夜由青变红。后来土改,再工商业改造,街上先是挂出“国营镇国营供销合作社”的匾牌。镇上的读书人,觉得新社会的新名词特别重复拗口。一番物议之后,新政权决定将这里更名,从此简称为“国镇”。
国镇夹在两座大山之间,东边的叫佛宝山,西边名齐岳山。总之,整个山系都属于武陵山脉。本地人风俗民情有别于汉地,古来自称“巴子侉”。后来,从北京派来一些民族学家调研,认定这些人是古代巴人的后裔,便确定这些土著人的民族身份为“土家族”。因为“巴子侉”有些自嘲和蔑视的意味,官方文件便根据方言音译,改写成“毕兹卡人”。
佛宝山的瀑布
齐岳山土薄少水,遍山荒芜一如秃顶老妪。在其山麓的某段,山势忽然宛如岔腿晒阴,于其腿根处萦纡一洞,长年不断地流出一股白泉;其水簸箕般粗细,天然形成一道溪流。便是这道溪涧,一路下山,汇聚千峰渗水,流到国镇之时,已然形成河道。因为是地下来水,当地人俗称“阴河”。
佛宝山
玻璃栈道
佛宝山却很奇怪,土肥水盛,古木成林。山顶蓦然凹陷,形成一巨大天池。周边雨水汇注于此,深不可测。仿佛精满则溢,那悬盆之水自个夺路逃奔,沿山壑而下,百折不挠地赶到国镇街首,也自成一格地风韵照人。这道河算是天上来的雨露,乡人谓之“阳河”。
阴河的水,冬暖夏凉,从国镇的街后穿过。阳河的水,冬冷夏热,横陈在国镇的街前。两股水出处不一,秉性迥异,但却像前世孽缘注定的儿女,各自走到青春时节要纠缠一起。就这样,它们在国镇的街尾竟然冷暖合流,阴阳交配地走成了一道清澈巨流……此后一路颠倒风月,云翻雨覆八百里,向东到宜都汇入长江。这,就是《华阳国志》所说的夷水,后来在《水经注》里唤着清江。
有这样的山形水势,国镇人得天独厚,男欢女爱千百年,自古就是鄂西的名镇。
国镇两水相夹,前后街的吊脚木楼,都危撑在水面上。后街的阴河上,铁链打成的吊桥,通向后面的碉楼坡。前街的阳河上,则是用条石砌成的老拱桥,连接着对岸的转转田。
碉楼坡是全镇的制高点,山顶有古代修筑的三层巨石碉堡,枪眼密布,震慑着这一方人家。转转田是像百褶裙一样随水屈伸的稻田,波光粼粼,妩媚地润泽着全镇生民。
齐岳山的风车
国镇的街道随水赋形,不免蜿蜒曲折;因山铺陈,故显高低错落。站在碉楼坡上俯瞰,大片的瓦屋无意中恍若一条锦鲤,跃然于两河之上。上街的街口,赫然伫立着两棵古代的米桑树,根部皆需十个大汉合围,才能勉强圈住。风水师传说这两棵树下,分别藏有一巨龟一长蛟,守护着国镇生灵。也因此,即便在大办钢铁砍伐完周边树林之后,国镇人仍然保全了这两棵神树。
主街虽然只有一条,但沿街分枝伸向前后河边的巷子,却很密麻。如果从空中下看,必如一条巨型蜈蚣蜷缩于两条碧玉之间。镇人们下河淘洗担水,都是从各自邻近的巷子拾级上下。其中有几个巷子,阴暗潮湿,中间简单地砌了两面短墙,搭一个草帘,里面摆放着几个木桶——这样的巷子,则统称为尿巷子。相当于公厕,是供赶场的乡民解手的。
国镇的文物古建,原本有元明的土司衙门,现在则成了镇政府。祭祀孔子的文庙,正好做了公立小学。至于祭祀关公的武庙,依旧收归行伍的,现在挂了两块牌——人武部和派出所。还有一个清代留下的戏台,过去唱川剧和灯戏,逢年过节算是百姓的娱乐广场;现在其聚会功能犹在,只是多为召开宣判大会或批斗会的站台了。许多人从这里绑赴刑场,或者流配州城,使得镇人们对这个昔日的欢娱之地,不免多了一些望而生畏的肃然。
虽属古代的化外之地,蛮夷之乡,但国镇归化已久,汉地的儒释道乃至番邦的天主教,也都早已深入本地。土著人自称“巴子侉”,原本迷信的是巫风,算是古老的巴楚文化的遗俗,略近于自然神崇拜。但是这种原始的口耳相传的文化,终究是抵挡不了有文字经典传承的外来信仰。于是巫风巫术日渐式微,只在民间秘密遗传。
对国镇人来说,要分清各个教派的区别,实在是一件难事。因而他们干脆一视同仁,在碉楼坡东麓修了一个“三教寺”,同时供奉儒释道三家祖师爷——孔子、如来和老子。三个木头塑像,究竟谁坐中间的主座,据说先民们曾经争吵不休。至于外来的天主堂,因为最初人家是奉着皇命帝诰而来的,不敢抵制。只好让出甘泉岭边上的一块坟山,修成了一个既有十字架,也有雕梁斗拱的中西合璧式建筑,名曰“四圣祠”。
国镇的下街街首,才是古代的巴蜀官道的连接处。官道扩展成了马路,拆毁了一座巨大精美的贞节牌坊。镇上运输队的马车,便从这里西下四川万县,东往利川县城。三岔口的中心,原来立着一座七层宝塔,塔底中空,做成几面炉灶,叫着焚字炉。这是古代人尊重文化,教育愚氓要敬惜字纸,但凡见到写有文字的纸张,不能任其混于泥涂,必须拿到这里来焚化。
因是交通枢纽,旧日的客栈货栈和湖广会所,也多设于下街。上街多原住民,下街则慢慢多了一些客籍人。不少客籍人还是清朝湖广填四川时,走到这里就留下来的。几代之后,基本同化,唯有口音,还略有一些鸟语残留。一旦吵架,上街骂下街的是“客家婆”,下街骂上街的则是“土巴赖”。
国镇人无分男女,多喜欢头裹包帕。男人缠三圈即可,女人则多达十圈。据说本地阴湿,头上不如此缠裹则易感风寒。男人多著青布长袍,腰横一布带。女人则斜襟蓝衣为主,领与袖有彩线绣花,下面则是大裆裤。至于鞋子,男人多草鞋;女人的布鞋,往往也有一点绣花。
因为富水,国镇人的卫生,尤甚于他处。上街中街和下街,皆有各自的水井。碉楼坡下还有一眼滴水泉,讲究的人家还会去那里挑水——因其清冷回甜。前后两河的水,各自冷暖的季节不同,男人下河洗澡,女人临岸浣衣,都是家家户户的寻常事。也因此,国镇的男女出落的多很水灵俊秀;便是寻常日子,也显得月明风清,很少灰头土脸的。
在风水先生的眼中看来,像国镇这样的地面,天生自带一种妖气。民间则戏说是——国镇夹两河,皮袢打成坨。方言中的“皮袢”,是指男女通奸之类的情事。他们通常戏谑地称呼那些容貌姣好且性格轻浮的男女为“皮袢客”。而国镇,也果然是风流辈出的地方。
齐岳山的云海
一个小镇的构成,非仅瓦舍巷陌的堆砌。也不是有了官民若干,便可谓之小镇。
通常来说,一个中国式的小镇,必须具备这样一些人物和场所——
由几个剃头匠形成的理发店,这里类似于民间的广播站;乡村世界的流言和谣言,一般都要到这里汇总再扩散。剃头匠在清朝叫“待诏”,为人剃发蓄辫,奉的是皇命。因此在乡人眼中,这些挑着担子走南闯北的,不仅手有利刃,话语自然也有权威。这些人师承的还有推拿术,一般的跌打损伤,经他们出手一番接骨斗榫,浑身噼啪作响几声之后,基本也就可以官复原位了。
木匠和石匠算是一行的,因为他们奉的祖师爷都是鲁班。这两种手艺人,一般情况下都是单打独斗,各自带两个徒弟揽活即可。同时他们又有大小之分——能起屋建房的叫大木匠,打家具的叫小木匠。能修桥筑庙的叫大石匠,一般的刻碑打狮子的叫小石匠。大木匠和大石匠都是行内的顶级师傅,业内人见着都要行弟子礼。士绅百姓遇着了,也都是礼数有加。
在国镇,凡人都不敢得罪这些手艺人。因为据说他们都秘密传承着一部神秘的古书——《鲁班经》。这本祖师爷的修造秘法,同时还包含一些画符念咒的巫术。但凡有谁家招待石木二匠不好,或势利或欺侮,那他家就可能会被匠人暗中下咒,以后则家中白日见鬼,黑夜异响,闹得合家不安。
在小镇,一个牙医和几个皮匠,这是不可或缺的。牙医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,家里总有一些西洋的工具,比如用脚踩着就能飞旋的小钻头,镀鉻的刀叉剑戟之类。西医之进入中国乡村,首先是从牙齿开始的。也因此,牙医代表着一种时尚,他总能引领人民,时而换金牙齿,时而又换成包银的门牙。这些乡人看不懂的科学,多少还是能赢来尊重和仰慕的。
老话说——三十六行,行行出匠入相。匠是匠人,相是相公。一个完整的小镇,几乎必须具备各行各业的人家。铁匠打造菜刀斧头和农具,炉匠修灶台立烟囱,补锅匠则只管补锅。即便你也会一点其他的手艺,但你不能炝行去抢生意;否则就惹动江湖行帮,必须要去茶馆吃“讲茶”了。
茶馆是镇人们的议事平台,过去多是袍哥的公口码头。无论浑水袍哥还是清水袍哥,在地面上行走靠的是仁义礼智信。各家各户争屋檐论墙基,凡是有扯不清的纠纷,懒得花钱兴讼,就只到茶馆来请街上的龙头大爷,召集五哥七哥论理。茶馆老板只要一碗水端得平,那街上的是非也就能摆平了。
一个小镇,如果没有一两个疯子和哈儿,那也是说不过去的。当然,还会有哑巴、瞎子和跛子之类的残障人等。叫花子一般都要出远门去行乞,而懒汉则会困卧在故土。
中医馆、药铺和花圈店乃至棺材铺,都是一个镇子的必须风景。随之而存在的艺人,还包含接生婆,媒婆,吹鼓手,跳丧唱孝歌的歌师,以及婚礼的轿夫和葬礼的杠头。同样是卖力气抬重物,做杠头的就只能做杠头,永远不能被邀请去抬轿子。在国镇,抬轿子的不会唱歌,抬棺材的则必须会喊号子。送丧的号子有讲究,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步伐和节奏,也就有不同的唱腔和唱词。喊乱了,孝家没有赏钱,所经路边的人户还要“诀人”。诀人就是咒骂的意思,是国镇的土话。
在过去的国镇,教书先生和一切识文断字的人,多是受尊重的。哪怕你卑贱到算命打卦,也会获得乡人的打躬作揖。富到杂货铺的老板,穷到只卖几杯大碗茶的孤老,基本都能在国镇讨到衣食。
就这样,国镇集合了中国小镇的一切人物,缓慢地走进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……
美丽的清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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